飘落的叶子
一个男人连门也没敲,就探头探脑走进办公室,劈头就问,你认识章军吗?

我一时懵了。哪个章军?

就是那个章军,和你一样写呀写的。

认识。他怎么啦?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中闪过。

他死了。男人垂下了头。



章军今年三十六七岁,看上去更年轻些。认识他有十年八载的了。

大街上,章军一袭黑色风衣,戴黑色礼帽,脸上卡一大墨镜。朋友介绍说:章军,小有名气的作家。我就认真地看了他几眼,作家,作家就这副样子么?

后来熟了,章军问我,他的穿着打扮以及长相象不象佐罗。他说他特崇拜佐罗。我说什么左罗右罗的?没看出来。他就嘻嘻地笑。我说你一笑就更不象了。人家佐罗多严肃啊。

认识的第二天,章军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来了。毕恭毕竟地凑过来说,请多指教。这是他自费出的一本小说,书名是挺晦涩的那种。

他说自从出了这本书,他感觉当作家并不是件很难的事。以前把作家看得比神仙还神。现在想想,那时候多天真多幼稚啊!可是让他头疼的是,虽然出书的费用是老爹给出,可家里摆着那一堆书实在是占地方。卖,自然是卖不出去。送人吧,苦于认识的人不多。最让章军生气的是,这有的人就不知好歹,白给他一本书,还他妈滞滞扭扭的。老婆每天清晨都狠狠地用脚踢那装书的纸箱。哐哐的声音把他从睡梦中惊醒。赶快拿走当烧纸给你妈烧了算了。老婆恶狠狠地说,嘴都歪了。

章军说,要不是考虑她是我儿子的妈,我早就一脚把她踹到爪洼国里去了。

章军那时在纺织厂工作。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织好的布从轴上卸下来。看着展开的白布——那时厂里整天生产白布,他真想把白布当成稿纸,在上面尽情地写呀写呀。那不就成了百米长卷,也好留芳千古啊。章军醉着一张脸说,我怎么就当工人呢?

那你该干什么?

至少也应该是个文秘吧。耍耍笔杆子。

一天,章军急急慌慌来了。说有我的电话,某某打来的。那时安电话的人不多,章军家就因为有电话,她老婆特牛。邻里邻居的免不了要用用,她老婆脸上的表情顿时就高傲起来,象只刚下过蛋的母鸡似的。章军说,那个朋友让我晚五点钟上他家等电话。

我就跟在章军身后。这才发现他穿着一条女人的脚蹬裤,膝盖上有两个包,看上去很滑稽。章军说,他是着急才穿错了老婆的裤子。都怨你。章军回过头冲我友好地笑着。

到了他家,屋里空无一人。

你老婆呢?

上夜班。

那……孩子呢?

在他姥家。

我就坐在那里等,不知等了多久……

我一下子就醒了。发现我躺在他家的床上。身上盖着章军的西服,领子上的汗味和烟味很浓。我怎么就睡着了呢?我问章军。

他就站在地中间吃吃地笑。笑够了,说:你先是靠在那儿,不一会儿就睡着了。我就把你放下。可你一点也不知道。其实你睡觉的样子很可爱,你只有睡着了才象个女孩。他看了看我又接着说,在我面前,尤其是我这样的男人面前,你怎么就能睡着。是不是把我当好人了?其实……其实我很想亲你。可我还是忍了。我要是亲了你,我就不是人了。你说呢?

我什么也没说。我头也没回就往外走。章军站在门口喊,你不等电话啦?



后来的五六年里,再也没见到他。听说他辞职去了南方,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。

那天在走廊里,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。熟悉的久违了的声音,竟是如此亲切。走上去一看,嗬,章军,你居然还活着?我想上去给他一拳,但握起的拳头却停留在半空。章军正愣愣地看着我。

他依然是老样子。西装革履。黑指甲,黄牙,眼神柔柔的,一副笑脸。他讪讪地说,我这行头,象不象个骗子或哪个帮的帮主?在广州,天天和那帮烂仔混在一起。我们女老板还说我是风度翩翩美少年呢。

你在南方干什么了?

他咧了咧嘴,除了没贩卖你们妇女,啥都干了。刚去那会儿,我去了一家杂志社。我跟他们头儿说我能当编辑,我在家里出过一本书。你猜人家怎么说,你要能当编辑,门外卖甘蔗的能当主编。信不信?不信咱们打个赌。我哪有心思跟他打赌。我连吵架的力气都没了。我两天才吃了一个馒头。我都快贴着墙走路了……

我问他回来打算干什么。

写长篇,要写一百多万字。

日子过得好嘛?

不好。去南边没赚到钱不算什么,关键是刚走不久,老婆就钻到别人被窝里,儿子还被拐了去。我中间回来一趟,一看,也只好离婚。家产五五分。章军说,我窝囊。邻居的三子就是条汉子。发现老婆扯犊子就把老婆杀了,连同那个男人。然后拎着沾满鲜血的菜刀去投案自首。三子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:一条命换两条,他妈的,值!我也想做条汉子,可我做不成。我不能让儿子没妈。我只能窝囊着,窝囊一辈子。

中午,章军要请我吃饭。我说还是我请你吧。时间过得可真快呀。几年不见,真挺想你的。章军笑了,说听起来象真话。我也是,经常地想起你来。

饭店里,章军一坐下来就从兜里掏出一沓钱,摔在桌上,我穷得就剩这几个子儿了,给我一次机会行不?席间,他感伤地说,活到现在,不知谁是朋友,我又是谁的朋友。写完长篇我还是要走的。

就不想有个家么?

他突然象个孩子一样,仰起脸,天真地问,家是什么?家很好吗?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。在南边,我认识了一个四川女孩,她才十九岁,死了心地跟我。后来我才发现,让一个女孩子这么缠上也挺闹心的。因为我不具备养家糊口的能力。难怪我老婆背判了我。现在想想,其实也不全怪她。我整天写呀写的,那个小女孩说,咱们什么时候有钱呀?咱们什么时候发财呀?问了许多次。我说,等下辈子吧。那小女孩后来就被家里找回去了。我难受了半年。现在好了,没准人家现在早就当上贤妻良母了。

章军只顾喝酒,也不吃菜。又接着说,我回来时路过北京,找到一个哥们儿,我说挣碗饭钱,什么工作都成,只要能吃饱,有力气写东西就行。你猜那哥们儿怎么说?北京钱也不是好挣的,就是拣钱也得哈下腰去拣不是?我说我就剩五十块钱了。那哥们儿当时就拉下脸来,花钱怎么这么不知道节省?不知道出门在外的难处吗?他的话一下子叫我想起了我爹。大概有十多年没人这么训我了。我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那个哥们儿在身后喊我,我的手插在裤兜里,捏着那五十块钱,一直往前走。这不,就走到你面前啦。章军一副嘻皮笑脸。临别,章军很诗情地说,你飘动的长发,有蛇的妩媚,说真的,你比以前漂亮了。有女人味了。等我成了专业作家,我不找十九岁的女孩了,我给你写情书,好吗?

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学会泡人了。

章军的脸刷地红了,你认为我泡你?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了。

面对春天又冷又暖的风,我使劲甩了甩长发。



突然有一天,章军给我打来电话。

我在哈尔滨。

干什么?

还能干什么,混碗饭吃呗。

当上老板了吧?

还没呢。不过用不了多久。等着吧,等我当了老板,你就当老板娘……

我要挂机了……

唉唉……你别挂。把我的传呼号记下来。有事传我。别忘了,过年时给我打个电话。

行啊,怎么不买手机?

这还是个哥们儿的呢,回家了,借我用一阵子。电话那端,章军不好意思地笑着。

除夕之夜,我给他打了个传呼。传呼的内容大致是:你永远的朋友永远为你祝福永远幸福。传呼小姐却让我重复了二遍,她居然说象什么绕口令。

电话马上响了。章军的声音象被风吹着,颤颤的,大过年的,你太让我感动了。你的传呼你的祝福能感动我一年。不,是一生。在这里,所有的人都他妈冷血动物。他们不会笑,他们……

好啦好啦,我该吃年夜饭了。

先别,您老人家行行好,我的话还没说完。他哽咽了。他说,我太感动了。从来没这么感动过。在这里,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,没有……你知道吗?我太没出息了,我的眼泪,我的鼻涕都流下来了。流下来了……

我想象着这个该死的章军拿着粘满泪水和鼻涕的话筒,顿时没了食欲。除夕之夜,我只吃了一个饺子。

章军爱上了报社的一个女记者。可他一再强调,是女记者先勾引他。女记者第一次见面就告诉他自己离婚好几年了。想找个志同道合的。有那种感觉的。什么这个那个的,我跟她就有感觉,我跟她就志同道合。他得意地晃着脑袋,接着说,你不知道,在有些女人眼里,我很纯情呢,我说我儿子都十岁了,可她们就是不信。还说我幽默。唉!

那女记者吃错了药?

你什么意思?

她怎么会爱上你?你哪有可爱的地方?

怎么,我不可爱吗?章军很委屈的样子。我除了没钱,我哪一点比别人差?我就是没出名。你好好看看我的小说,绝对的空前绝后。他妈的,这人一旦出了名,胡言乱语都成了绝句。我是个千里马没错。错的是伯乐的眼睛都瞎了。



章军果然拿来厚厚的二本小说稿子。

我还没来得及细看,他又听说我帮一家杂志社组稿,就又拿来二本。嗬,几十万字呀,好家伙!我不由得惊叹。你真是个写东西的机器。

我每天写一二万字跟玩儿似的,上天把我送到世上,就是让我干这个,等我有钱了,也弄台电脑,就不至于这么累了。

第二天,章军来了。见面就问,那小说写得怎么样?

我哪有时间看呀?

中午我请你吃饭。你给看看。推荐推荐。要是发表了,稿费全给你。行吧?他满脸的笑容,眼神也温柔得象个孩子。他好象在求我,我一下子同情起他来。说,你放心吧。

又过了二天,章军又来。没等他问,我就先说了,太长了,总得十天吧,我是说看完。他没说什么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他的手指和牙齿都熏成黑黄色的了。我说,别抽了,再抽你的骨头熏成黑的了。他好奇地问我,你老公不抽烟?我摇了摇头。

还有这么好的男人。幸亏你没嫁给我。

一个很热的日子。章军敞着怀从外面进来。说去找那个女记者。那女记者真够意思,让他在家门外边足足晒了一上午。本来他就是想接着等下去的。他说真诚能融化石头。我就等着,不信她不出来。她果然出来了。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和她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男人。男人的肚子比女人的还大。一看就满肚子坏水。章军愤愤地说。我想回来算了。再也不理她了。但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个哥们儿说我干什么都娘们儿叽叽的,缺乏勇气。他还问我还是个男人吗?你摸摸你的裆下还有物吗?这回我一摸,有!我就上前跟她打了招呼,问她凭什么不理我。那女人说,我没时间,哪天我去看你。

你说,她能来看我吗?你信吗?章军凑过来问我,嘴里一股烟味。

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去。我说,要是我,就不能。

我说的是她,她能吗?你不知道,那个女人不漂亮,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淫荡之美。让你看了受不了。心象着火了似的,就连嗓子眼儿里都象有根豆芽似地撩拨得你难受。章军说得嘴角泛起了白沫。

他就这么一副傻相,傻得让人心疼,又哭笑不得。



章军再回来时,人明显地胖了,也干净了。

哟,挺精神的呀,怎么,发福了?

章军听了我的赞美,就嘻嘻地笑。精神了吧?就咱这模样,傍个富婆跟玩儿似的。

那怎么不傍一个?明摆着是浪费资源嘛!

恶心,多恶心?花她们的钱?咱大小也算个文人吧。文人就得有文人的清高。你说呢?

他走近我,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,拥抱一下吧。还没等我说什么,他就抱住了我,我感觉出他很用力,但我还是挣了出去。

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,至于嘛?章军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本诗歌杂志,兴致极高地凑过来,手忙脚乱地翻开一页,看看,鄙人的诗,如何?

我一看,果然是他的诗。很好,写给谁的,这么缠绵?

他就坐在我对面,很投入地讲着他的最新故事。

哈尔滨有钱的人真多。我就纳闷儿,他们怎么那么有钱?他们怀里的一只狗能换二十个章军。我在那个小区里管物业。哈尔滨的房价,啧……他伸出一只手来翻了个个儿。有个小女子,外地的,才二十来岁,就花了二十多万买了一套房子。一个人住着。大概是一个人住,总是看她一个人进进出出的。她说她要带我去西部。就看我有没有这个胆儿。但我是男人,哪能靠她呢?她太美啦。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,只要看到她,心情就特别舒畅。精神快餐也能让人胖起来。看看,我这可不是吃盒饭吃的,是看美人看的。第一次看见她。我感觉她简直就是天使。后来才知道,她叫虹。我就特意为她写了首诗《致天使虹》。发表以后拿给她看。她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。她把那本书捧在胸前,象捧了件宝贝。说要请我吃饭。吃饭那天,我特意去洗了澡,指甲也剪了。到了饭店,她脱下大衣,我帮她把大衣挂上。我说我一个月的工资买不了你这件大衣上的一粒扣子。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。她就笑了,很矜持地笑,说,以前就觉得你不一般。如今看来,果然不一般。你这一首诗能赚多少钱啊?当时我犹豫了半天才说,没多少,写着玩儿呗。等稿费到了,我再请你吃饭。从那天起,我就天天盼着来稿费。我那点工资,总是花不到半个月就光了,剩下的半个月就是天天盼开资。我认为这个世界上,男人才是花钱的主儿,可偏偏有那么多钱流入了女人的腰包。稿费来了,我请她去了一家差不多的饭店。点菜那会儿,我的心都提起来了。手在兜里捏着那点钱。那钱都捏得潮乎乎的了。那个小女子很懂事,就点俩菜,很大众的那种。她的头发一甩,发梢一下刮到我的脸上,那感觉……

章军,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,也是最致命的缺点是什么吗?

章军摇头。

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津津乐道地说另一个女人如何如何的时候,这个女人会是什么心情?这个男人是不是很蠢?

章军就笑了。哈哈大笑。笑得喘不过气来。女人吃醋真可爱。没想到你也会吃醋呀!

本打算请他吃顿饭的念头,这时被我给取消了。我站起来。我该下班了。我淡淡地说。

章军似乎没有走的意思。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,我把我的故事都写成了小说。我只要一提笔就有写不完的东西,特感人。哪天我给你拿来。

你的小说题目叫《章军和他的无数个女人》吧。

他居然很高兴,这个名字不错,行啊你。

我终于忍不住了,我说我要走了,把你的故事讲给那个天使虹吧。

你不知道,我跟她讲你,跟你讲她。这样行了吧。

当然行。要不然还能活下去吗?

临走,我发现他骑一辆破自行车,手套也坏了,小手指调皮地露在外面、

翌日,章军送来一篇散文。说,这回咱俩扯平了。我昨晚觉都没睡。特意写给你的。人家算卦的说我今年有贵人,没准你就是我的贵人呢。

散文果然是写给我的,但我并未感动。文章里,章军称我小兄弟。

你怎么把我当成小兄弟了,我不是女人吗?

章军好奇地看了看我,一脸坏笑,怎么,你很在乎?你不会爱上我吧?

我想笑,但没笑出来。因为章军已是一脸的得意。

这不好说。没准哪天我的脑袋被驴踢了,就爱上你了呢!

最好今天就被驴踢。章军涎着脸,下巴一努,抽支烟行吧?说着已经点燃了。

我不明白。为什么总有女人爱上我。可她们又不想跟我结婚。我到底怎么了?真是的!我都当了二年和尚了。你不信?我ersonName w:st="on" ProductID="从不打">从不打ersonName>小姐,我认为健康比快乐更重要。

临回哈尔滨,章军来电话,我要回哈尔滨了,你不请我吃顿饭?你可早就答应我了。

我真的请他吃了饭。章军喝了二瓶啤酒,喝得嘴角直冒白沫。又不住地打嗝,筷子杵在盘子里。

我说,你在那位天使面前也这德行?

他就笑,很大胆地瞅着我说,那边的服务员以为咱俩是一家呢。要真是一家的多好。每天有人请我出来吃饭……

圣诞节那天,章军从哈尔滨打来电话。

小心眼儿,圣诞快乐!

不快乐!

为什么?

就因为你的电话。说完我就撂了电话。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通话。



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章军的哥哥。他也离婚了。章军几次回来都住在他那里,两个光棍有钱就花,没钱就捱,日子倒也打发了。

他怎么就死了呢?他说他的书早晚会出版的。到那时有了钱,让我也上哈尔滨。其实老板对他挺好的,也挺信任的,他除了爱写书,还挺能干活。章军的哥哥苦着脸,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说,他走的时候,身上一分钱也没有。我给他拿了一百块钱。一百块钱除了买车票还能干什么,我怎么就不多给他拿点呀,借点也行啊。

他是怎么死的?

是那天早晨发现的。从八楼跳下来的。八楼啊。连鞋都没穿,那么冷的天。男人说着眼皮向上翻了翻,好象办公室上面就是八楼。

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烧了。一点也没留。留一点也行啊。他没日没夜地写的那些书啊,都烧了,他怎么就死了呢?章军的哥哥看着我,他最近没给你打电话?没说什么?

我默默地摇头。

男人走了,走路的姿势果然象章军。

我拿出章军写给我的散文。不知不觉,太阳偏西。我觉得我该写点什么……

文章评级:★★★★★☆☆☆☆ 发表者:{geiwww}geiwww 1-19 [ 0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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