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车,在夜幕降临的最初的一瞬,轻轻地启动了。
他和孩子把额头紧紧贴在窗上,望着窗外一片星光闪烁的夜色。一轮金黄的圆月刚从树梢上探出头来。
今夜月光好。天空,一如广阔、深邃的海,星星,就是一只只数不清的金色小舟,在蓝得透紫的怀抱里撒着娇地摇曳。
“叔叔,您看什么哪?”一个高过车座的小女孩,正用小手牵着他的衣角,湖蓝色的眼睛里,跃动着一幅溢光流彩的图画。
这双眼睛,伴着今夜的月光,让他想起了一个人。
只有那个人,才会有这么一双眼睛。
他把小女孩抱起来,指了指窗外:“看,天上的月亮有多亮。”
“月亮离我们很远很远吗?”
“是,离我们很远很远……”
“月亮漂亮吗?”
“漂亮,就象你的小脸蛋。还有星星,就象你的大眼睛。”
小女孩得意地笑了。
他的全身,却止不住一阵抖颤。
孩子,不要再问了,求求你!他默默地呼喊着。知道那个五味瓶吗?叔叔心里有一个。正是在这一刻,它被你的稚嫩和可爱掀倒了,搅翻了……
窗外,月色渐浓,一条浮光跃金的河流,悄然流淌。
此时,如水的月光照进车厢,随着列车的前行,不断变幻着光亮。
“妈妈,妈妈,快来呀!”小女孩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,拉住了一个正向这边走来的女人的手。
“乖女,在干什么啦?”
“我在看月亮。”
不用回头,凭着这音乐般的声调,他就知道,这是谁在他的身后。在窗上的玻璃中,映出了他和她的脸。他与其说是看到,不如说是感觉到,她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。
空气凝固了。伴着车轮与轨道有节奏的摩擦声,是彼此间微弱、颤动、压抑的喘息。
窗中的目光对视着,谁也不回避谁。
眼睛是 似在星海中穿行,是在寻找过去吗?
十多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月朗星多的夏夜,在北方一座大学校园里,一对男女生背靠背倚坐在杨树林边儿,仰望天上的皎月和繁星。
夜,睡着了。白银似的世界上,唯他们是醒着的。只有白杨树上的疤痕,犹如夜的眼,夜的耳,在蒙胧中似有所见,似有所听。
“月亮离我们很远很远吗?”
这是她的话,歌唱般的悦耳。
“是,离我们很远很远。”
这是他在说,歌唱般的浑厚。
“月亮漂亮吗?”
“漂亮,如同你的脸蛋。
他们象饮了过多的甜酒,沉醉在分别前的最后一夜的月光下。
他们已经毕业,明天将各自东西。他被分配到南边的一个省城的报社工作,她却因患一种极严重的病回家待分配。
火车将开的一瞬,他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,一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和一句轻轻松松的话:
“一路珍重。”
火车开动了,他才听出了弦外之音。打开信,他愣住了,几行隽秀的小字在他与她之间划出了一条深深的沟渠:
“忘掉我,轻轻松松地忘掉。为了你的将来,也为了我的现在,忘掉过去的一切。请千万记住:世界上比爱更值得追求的只有一种东西,那就是事业。”
他知道她的性格,说得出,做得到。这封轻轻松松的信,显然经过一番沉甸甸的思考。
他流着泪,把信轻轻地撕成碎片,送给了窗外的风……
三年后,他竟意外的从一位当年的同学的来访中,听到了她的名字和她留校任教并已结婚的消息。
这消息突如其来,宛如一个顽童信手抛开的一块五彩石,恰恰投进了他那敏感的心海深处,泛起层层涟漪。他好象一个拖欠日久的负债者,于愁肠百结中,突然得到了债主将债务一笔勾销的暗示性的慷慨许诺,一下子从高筑的债台中得到了解脱。
过去的已然逝去,如今的她不是得到了足够多的补偿么?
只是不能再相逢,只恨不能再相逢。因为,过去的你我,早已不存在了。命,这就是命!他在心里轻轻地叹息着,啜泣着,这“才下眉头,又上心头”的感情融在眼泪里。在妻子和那位老同学“众目睽睽”之下,一任泪水在脸上纵横。而妻却非常自信而又合理的认为,他是被那位她不相识的女人坚韧不拔的毅力感动得落泪罢了。
此后,随着星移斗转,便移到了现在,转到了今天这个月光很好的夜晚。
“人生,不能细想,细想就会淌眼泪。在车下送走了你,做梦也不会想到,在车上又和你相逢。”
她的话轻得象微风拂着树叶。
他却不停地吸着烟,把脑袋藏在云雾中。
“你现在过得好么?我知道,我欠你很多……”他拂去了云山雾罩,露出一双似有期待的眼睛。
“解释,对于我们,还有什么必要呢?”她看着他,象十多年前那样。那眼神中,有一种能融化人心灵的东西。“生活中,并不是所有的遗憾都需要解释的。”
他懂了。也许,我和他应该感谢的正是这种不需要解释的遗憾。从它产生的烦脑和痛苦中,我们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找到了生活中的自己,用它换来了成熟吗?他想。
“岁月磨人,我们都老喽。”她望着对方的额头,眼角,轻轻地叹息着。
“你不老,还是从前那个样子。”
她把头伸到他跟前,用手从浓密的黑发中理出了一根白发:“衰老,在这儿深藏不露。”
两人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湿润。
“讲点高兴的,你去哪儿?”
“北戴河,疗养。你呢?”
“我们是同路、同站、同一个目的地。”
“我们是属于同一批教师疗养团的?”
“我早猜到了,会在这儿碰上你。”
“他……好吗?”他谨慎地选择着那个称呼。
她微笑着点点头:“好吗?……她?”
他冲他眨了一下眼。
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坐在横对面的孩子望去,两个小家伙有说有笑地玩得正酣。
“孩子叫什么名字?”
“念月,你的呢?”
“巧了,叫心月。”
他们舒心地笑了。
两个大人走到两个孩子那儿,围着小小的窗户,一同望着明月高悬、群星如流火般的苍穹。
咋夜月光好。
今夜又见月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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